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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1页）

在船舱里坐久了，黛玉愈加觉得烦闷。拿了本《孟子》出来看，——早先已经看过的，现在想再巩固巩固——看了一页便看不下去了。于是想出舱透透清新空气，看看沿途的风景。一出舱，便突然感觉河风的寒凉，但她仍然坚持着走出舱外，在随身丫鬟给她端来的一张小板凳上坐下。——因为她在狭小的舱内实在是憋闷得慌。

在此之前，早已经坐在舱外的贾琏朝黛玉看了几看，觉得她虽然长相不赖，但毕竟太瘦弱了，将来那胸部肯定有些平平的，瘪瘪的，不怎么好看，也没得什么玩头。当然，贾琏的这个想法丝毫没有说出口。他又朝黛玉看了一会儿，便说道：“外面有些冷啊。妹妹坐一会儿还是进里面去吧。”

黛玉道：“琏哥说的是，我一会儿便回舱里去。”因为黛玉的脸偏向左侧，因此黛玉一般总是朝着河的左岸观赏风景。她看到那左岸边上，多处生长了成片的柴草和芦苇什么的，正值冬天，已经全部枯萎了，更多地方的柴草或芦苇，已经被农人们砍掉，光秃秃的沟坎呈现出一派凄凉的景象，这不免又引起了黛玉的伤感：枯萎的柴草和芦苇，它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啊。而此时的黛玉，并没有想到，这些已经被割去的芦苇和柴草，会“春风吹又生”的。

黛玉观望了一会儿从眼前行移而后去的风景，引出了一段悲伤之思之后，感觉寒意更为严重了。这时，随身的丫鬟也向她提议：“姑娘还是回到舱里吧，不然会着凉的。”这话刚说完，黛玉果然打了几个喷嚏，咳嗽了起来。于是丫鬟连忙扶住她进了舱。

贾琏看着黛玉进了船舱，便有所放心了。他想：老太太关照我的事情，我还是得留神在意的，万不能出什么差池，让老太太不满意。

跟刚才的黛玉侧重看行船左前方的风景有所不同，贾琏坐在靠近船的右侧，于是他多半是在观赏右侧的风景及人的活动。——当然，人的活动也是一种风景，可视为特别的风景。他看到那河岸的边上，在成片的草树或柴草之间，被垒砌了好多石头的台阶，有的地方还搁上了木板。在那木板之上，可供人们洗衣、担水或站在其上钓鱼。——如果是在夏日，还会有人坐在木板上把双脚放进河水里享受清凉。

贾琏先后看到了几处，有几名妇女在木板上捣衣，还有的将衣物放在水里汰洗。而这一回，他看见了一名女子，看上去很年轻，挑着两个小木桶，到河里挑水来了。虽然距离偏远，但他还是被那女子的脸蛋和身材所吸引。那女子无需放下扁担，熟练地弯腰将木桶摁进水里装满了水，而后一步一步从台阶之上走向岸边。贾琏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子的美丽的背影和臀部，觉得好看极了。如果是在岸上，他很可能较为近前的观赏那漂亮的背影，甚至有可能跟人家搭讪起来。而现在，他在船上，并且有任务在肩，因而他也只能贪婪的观望着。船儿越走越远，担水的女子上岸后也渐渐消逝，贾琏只能心怀遗憾地不了了之。

……船儿时而侧风，时而顶风的。终于到得目的地了。船儿靠岸。搁上长长宽宽的跳板，黛玉小心翼翼的走上岸来。她不再顾及搬运随船物品什么的，而是径直的向父亲的居室走去。一进屋，发现父亲的床边站着好几个人。有个老嬷嬷说道：“老爷！老爷！您睁开眼睛瞧瞧！——您姑娘回来了！”

黛玉走向前，看见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模样，脸型也大大的瘦削、改变，不由得吃一大惊，止不住的带着哭声喊道：“父亲！父亲！玉儿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林如海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喊声，半张着嘴，“唔，唔”的发出了两声响，然而终于没有能说出一句话来，连一个完整的词语也没有能说出来。然而眼角似乎噙着泪水，接着便仍旧的像原先那样，艰难的喘气。

黛玉又喊道：“父亲啊！父亲嗳！——玉儿回来了！”贾琏也在旁边喊道：“姑父！姑父！我是琏儿侄子啊！我来看您来了！”

林如海似乎听到黛玉和贾琏的喊声了，半张着嘴，喉咙里“唔、唔”的发出了两声，而后便又十分艰难地喘息着。最终，似乎听到林如海喉咙里“咕噜”一声响，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黛玉见此情此景，一下子跪了下去，扑倒在床边上，大哭道：“父亲！父亲啊，父亲你不能走啊，要走，就带玉儿一起走吧！”同时眼泪滚滚而流。

旁边的老嬷嬷也止不住流泪了，便连忙将黛玉拉离了床边道：“姑娘！姑娘！千万不能把眼泪洒到老爷身上，让老爷难过，走不上前。……”

林如海去世之后，贾琏等连忙替黛玉做主，安排家丁请来了“祝人”。祝人依据林如海生前的遗愿，确定了林如海回老家苏州安葬的具体的日期、时辰。由于天气的寒冷，便不担忧在一两天之内尸体的腐烂发臭。于是到林如海去世的第三天才装殓入棺，而后至深夜子时由八名大汉将棺木抬上了一条大船，前往苏州安葬。八条大汉都得到了银两，内心自然欢喜。

话休絮烦。到得苏州，安葬了林如海之后，黛玉、贾琏坚持守陵，就派了一名家丁名唤“昭儿”的回贾府报告情况，兼及取些换洗衣服特别的棉衣等等。

昭儿单独一人回到了贾府，众人都吃一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昭儿立即作了解释：交代了林如海去世的日期、时辰及前往苏州安葬的具体时间等，并告知回来主要是通报情况并取些衣服等物品的。等到见过众人之处，昭儿便前往凤姐处落实具体物资的筹措，把凤姐儿也吓了一惊，因为凤姐儿事先没有得到通报。等昭儿解释了一下之后，凤姐儿的一颗心方才放下。

宝玉得知昭儿通报的情况之后，一个人呆愣了老半天。在数年之前，乃至于一年之前，他都没有料到家族及亲戚之家会发生如此的家庭变故。少年宝玉又一次的感受到了人生的变化无常。他不时的想象：眼看着姑父去世时，黛玉怎么承受得了的？也不知道哭成什么模样了？现在的茶饭有没有正常，药有没有按时吃？现在大概又瘦了一些吧？这些意思老是翻滚缠绕在他的脑海中，以至于好长时间不开一句口。

而凤姐儿的心情却显得好几分的轻松活泼：疼痛不纠缠、剜割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苦；死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就不那么悲伤。人之普遍的悲悯的情怀，虽然不能算全无，但总是不那么普遍和深透。凤姐儿笑着对宝玉道：“你林妹妹可要在咱们家长久居住了。”——有时候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凤姐儿，内心也有了几分察觉：宝玉与黛玉的相好，已具有了些特殊的意味。

可是宝玉似仍然沉浸在对黛玉的悲悯和共情之中，他现在仍然没有轻松打趣的心情。他的心似在隐隐作痛。他蹙着眉头道：“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哭得怎么样呢。”

昭儿从苏州回来，把情况禀告了老祖宗、太太及凤姐儿之后，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只等着接收返回苏州的物资就行了。哪想到已经到了夜晚的时候，凤姐儿又派人来唤他去询问情况。这是因为凤姐儿仍有好多话而在白天不便于询问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