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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贴(第1页)

世安公主刚踏入囚室,便被腥气激得后退半步。

慕容遥的银貂氅及时展开,却遮不住焕游笙背后素麻囚衣下蜿蜒的伤痕,那血淋淋的鞭痕互相交织,像一条条逐渐干涸的河床。

同样是想起了之前在街上偶遇焕游笙时她背后的伤,汤易儒的扳指叩在榆木矮几上:“不得母后吩咐,御史台不敢刑讯。焕姑娘这伤……怕是别有来历。”

借着朦胧的光,他终于看清一地的暗红,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地牢深处窜出的穿堂风冻在喉间。

世安公主的指尖骤然收紧,像是被一盆冷水盖头泼下,让她从头冷到脚。

她嗫喏了下:“齐鸢姐姐……”

芙蓉冠珍珠串簌簌作响,她忽然不敢看焕游笙的眼睛,那双总在暗处护着她的琥珀色眸子,此刻映着蛙纽铜灯,竟像两汪凝冻的松脂。

经历了齐鸢之死、苏州刺杀、三皇子宫变……她也不全然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多了些认知,也多了些许包容,尤其是在面对焕游笙时。

她与焕游笙情同姐妹,她知道她听命于母后,她深知她为她承受了太多,所以更无法心生责怪。

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沉重,焕游笙腕间的榆木圆枷发出“咔嗒”轻响,沉重的锁链随着她后退的动作,在青砖上拖出血色印记。

她奉皇后娘娘之命,亲手杀了齐鸢,当日世安公主的泪还历历在目,如今东窗事发,她无言以对。

作为暗卫,奉命杀人,没有愧疚的权利,也无从后悔。

世安公主的心被这拖拽声扯得生疼,喉间干涩。

慕容遥短剑挑开五层食盒,转移话题:“阿笙尚未用朝食吧?糟鹅等下就冷了。”

第一层,仙客楼的八宝糟鹅卧在越窑秘色瓷盘中,鹅皮凝着琥珀色脂膏,茴香的辛香混着松枝烟熏气,竟盖过墙角的腥臭。

苏州一别,半年有余,少有书信。

焕姐姐一回长安就碰上了宫变,世安公主因宫变陷入惊悸梦魇,前几日方好转,与焕姐姐说了几句话,两日后焕姐姐就毫无征兆入了狱。

她还不知焕姐姐一路上都经历了何等艰难困苦,当下也不愿再浪费这难得的相处时间,于是扯了个苍白的笑,从食盒里将糟鹅端出,一边介绍:“这是二哥哥一早去仙客楼买的,还热着。”

第二层,世安公主端出金丝蜜盏,上面垒着九颗樱桃毕罗,酥皮裂口处渗出掺了波斯葡萄酒的蜜汁,仿佛矮几斑驳的缝隙中凝成的血珀般的结晶:“这是尚食做的,酥得很,焕姐姐快尝尝。”

第三层,螺钿莲花盏浮着碎冰,昆仑觞酒液倒映着梁间蛛网,恍若盛着打碎的星河,世安公主声音艰涩:“还有酒,早知道这里如此阴冷,就该热了拿来的。”

焕游笙的目光穿透阴暗,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世安公主打开第四层,玉板参茸羹在鎏金暖釜中轻沸,鹿茸尖儿顶着珍珠菇:“这个滋补,焕姐姐流了这许多的血,要多用些。”

说着,世安公主擦了擦泪水。

第五层里,掐丝珐琅盒里二十四粒金乳酥,酥皮裂口处醍醐香混着世安公主的泪渍,合着几样旁的精致点心。

“公主……”焕游笙不知如何劝慰。

世安公主摇了摇头,已将一块金乳酥递到焕游笙嘴边:“焕姐姐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焕游笙就着她的手将糕点衔进了口中,沉默片刻,木枷铁链随动作刮过青砖,落座,执起银箸。

去岁的冬日,她尚在永安宫耳房就着暮鼓吞炙驼峰,被油星溅了蹙金裙裾;而今二十斤重枷锁链禁锢其身,反能在地牢穿堂风中,将藕粉桂糖糕分出三十六道雪丝。

连砖缝灰鼠啃噬她衣摆血痂的窸窣声,都成了佐餐的韵律。

“我一定求母后救焕姐姐出来。”世安公主握住她瘀紫的手,却摸到圆枷内侧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历代服刑者用指甲反复勾勒的无意义的符号,每道沟壑里都嵌着黑褐色的血锈。

“皇后娘娘顾全大局,也有诸多身不由己。奴婢相信,若能救,皇后娘娘不会放任不管,若不能,还请公主不要让皇后娘娘为难。”焕游笙夹了一片糟鹅,纵然周身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却从容、斯文,竟展现出当初在永安宫尚且没有的坦然气度。

霜风打着卷儿扑灭半殿油灯,世安公主望着她的侧颜,忽然明白原来玉雕的心,终究比活人暖些。

残羹冷炙间,焕游笙留下的银箸端端正正横在碗沿。

这是宫中奴婢没有的傲然端方,却成了她最后的、唯一的叛逆。

那些轻薄美丽的衣裙在这个没有炭盆的地方全然无用武之地,还是被原样带了回去,只留了几件能御寒的大氅和锦被在破败中泛着不合时宜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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