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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裹着毡毯早早歇息,石榻低矮,榻下是生的葳蕤的野草,虽弥散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好歹比幕天席地要强些。她略微翻了翻身,已然沉沉睡去。不过半夜时分,李渭听见屋内人有轻微呓语,呼吸急促,进屋一看,只觉少女身体又燃起惧人高热,面色潮红,鼻息咻咻。沙碛里有很多怪病,行路多年,他所遇所闻,无奇不有,身体强壮之人被风一吹瘫痪不能行路,有被虫蚁叮在后背最后长出怪胎者,有美貌妇人脸上爬满红斑,但大多数,是风寒、痢疾、毒气、瘟疫,也见过很多反复高热的病人,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活生生的耗折在半路。他杀过人,也被人杀过,爬过尸堆,闯过墓穴,见过的死人和白骨太多,最后连生死鬼神都不曾畏惧。人生,只是如此罢了。但此刻,他不能让自己着急。李渭打湿布帛,叠在她额头,见她贪凉哼唧,又见月色掩映,木屋昏暗,无人在此,索性挽袖,用湿巾一点点擦拭着她的红烫的脸庞。细看她面额,还有透明的绒毛,是一个未开过脸的小娘子,十五岁的及笄年华,恰是摽梅之年,也不知道未来是谁家儿郎,当此良配。李渭暗叹一声罪过,收了手,把她迷糊间推开的毡毯盖好,推门出去煎草药。春天迷迷糊糊熬至凌晨,热则有凉风清水,冷则有暖裘热气,又喝过几回汤药,才安分许多。她睁眼,透过木屋漏洞,见李渭在篝火旁忙碌,推门出去,天光初亮,月如幻影,伶俜星子压着天穹,一缕淡若无物的朝霞涂抹在天际,草色由浓至浅,由墨及绿,万丛米粒般的黄白小花炸在青青草色。两匹马儿偎依在微凉的晨风中,篝火哔啵,热汤咕噜沸腾,这是风声外唯一的声响,木屋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高大身躯的男人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就好像,天上人间,不过如此。她屏住呼吸,恍然心动,缓缓朝他走去,在他身边坐下。李渭见她神情有些恹恹然,眸子蒙翳,问她:“不多睡一会么?”春天摇摇头,嗓音沙哑:“我睡了好久。”隔了片刻,她又问:“今天是初几了?”“五月廿五。”她是从李娘子七七后从甘州城出发,算起来,离开甘州城,已然两月,一路耽搁,种种境遇,有恍然隔世之感。她心内盘算:“还有几日,就是李娘子的百日祭。”李渭点头:“出玉门前我已托付陆娘子,上坟祭祀,蒸饼分邻,请她代劳。”她歆羡李娘子家庭圆满,叹气道:“我爹爹,已经走了六年,我却一直不信,连骨殖都没有,如何能断定生死呢。”“但所有人都告诉我,爹爹真的走了。”“前几天,我梦见他,我和他说了很多话,却看见一具骷髅,我握着白森森的手骨,还笑着跟他说说笑笑,但转眼间,他又变得不认识我,大声呵斥我,驱赶我,让我速速走开。”她这是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家之事,眺望着远景,语气萧条:“爹爹以前从来不会那么凶对我说话他肯定是生我气怨我李渭将热汤递给她:“你想错了,你的爹爹是在救你。”“你还记得么?在莫贺延碛,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蜃景。“李渭安慰她,”传说沙碛里有只奇怪蜃怪,它很挑剔,每次在路过旅人中挑中一人,让这人留下给他作伴,它选中人后,独独给这人看一幅蜃景,用以摄其心魄,你一心挂念爹爹,蜃怪就给你看了行军图。小春都尉泉下有知,不想你留在沙碛中,当夜入梦让你速速离去,就是不想你被蜃怪缠住,让你快走呢。”她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见李渭温柔微笑:“你体内蜃气入侵,要多喝些药,将蜃气赶走。”“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她捧着碗嘀咕,将爹爹的那个梦暂且抛在脑后,“子不语怪力乱神。”“天下无奇不有,鬼神之托,最得人心。”他笑。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在开车跟编辑商量15号v届时会双更或者三更~后天的加更不定期来希望能早点结束呀剖心迹春天喝过药,围着木屋溜达一圈,问李渭:“大爷,你是如何寻到这个?”“以前在军中,穿梭莫贺延碛,偶然路过此地,停留过几日。”李渭淡声道,“这里原是胡人牧地,偶有人烟,后来伊吾道重归朝廷,设北庭,这片的牧民都被驱赶至,自此鲜有人路过。”“大爷在军中是兵士,还是将领?”“火头军。”他扬起下巴,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些自得之色,“你应当知道。”“火头军之后呢?火头军怎么会穿行莫贺延碛,又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箭术。”她慢悠悠蹲在他身前,仰着一张憔悴又动人的面靥,“是骑兵,还是弩手,重骑兵?”他颇有些无奈,不看眼前人,移开自己的目光:“是轻兵营中的弓骑手。”“平素都做些什么?”“闲时筑堡挖井,垦田打猎,战时提刀挎箭,上阵杀敌。”她亦是第一次了解李渭,缠着他:“大爷,你跟我讲讲军里,讲讲我爹爹,讲讲你。”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手背在她额头一试,低热绵绵,见她双靥通红,眼睑发青:“还难受么?我带你去透透气。”春天点点头。李渭吹哨唤来追雷,追雷听见主人传唤,一路小跑而来,春天的枣红马也乐颠颠跟在其后。李渭翻身上马,在马上向春天伸出手。她浑身绵软无力,哪里能自己骑行,略一思量,将自己的手放在李渭手心,被他抓住手腕略一施力,安放在自己身前。枣红马疑惑的看着两人并一骑,带着追雷远去,将它抛在原地。它跟着追雷奔了几步,见自己主人毫无回头之意,落寞的折回木屋,趴在地上吃草。往日她昏昏沉沉,并不觉有一丝异样,此时两人在马上,衣料摩挲,春天只觉李渭胸膛广阔,肌骨坚硬,显得她娇小又羸弱,又被成年男子浓郁的气息酽酽笼住,只熏得面红耳赤。“坐好了,我们去打点水。”男人醇厚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熨帖的体温贴着她的后背,带着胸腔的震动,绵绵传入她的身体。春天强装镇定,只觉头晕目眩,一声不吭,勉力揪着追雷鬃毛。片刻之后,李渭带她跃上一块高丘,俯瞰底下浓绿草毯。这一汪泉眼处于一片凹地,泉流尚不够汇集成湖,只浅浅蓄了个小水潭,潭周绿草细密如针,青青绒绒,有野鸠在草丛做窝,被李渭和春天的脚步惊吓,哗啦一声振翅逃去。厚重草间有白蘑和蕨菜,李渭摘下兜在衣袍内,春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总能在石缝草堆中翻捡出一些有趣之物,精神渐起,颇有兴致的左翻右找。李渭回头,见她苍白瘦弱的脸上兴味无穷,怕她劳累,将一捧白蘑塞在她手心:“拿去水边洗洗,我去别处找些东西。”春天点头,折回潭水旁,潭水清浅,水清无鱼,潭边有几根雀鸟的绒毛和几处蹄印,她垒了几块碎石,在水边垫坐,见李渭在草间游走,蒿草茂盛,见他的侧影,逆光或者迎着,都有明光照耀在他身上。这是野有蔓草中的那个人。李渭捡了鸟蛋,射杀了一只野鸠,满载而归,折回潭边。他手脚麻利,很快将一堆食材清洗干净,在荒野,有个手艺很好的火头军,也很棒啊。回程李渭牵马,追雷载着春天往回走,回到木屋,春天略觉困顿,倚着木棚,抱膝看李渭忙碌,生火做饭。两人只有一个铜盅,架在火上煨着鸡汤,李渭捧过药碗,递给春天。这个药简直苦到春天心惊,李渭见她脸色几度变幻,默不作声的瞪着碗,从褡裢内掏出糖包,托在掌心里:“给你糖吃。”莫贺延碛热如火炉,那一包糖霜已融化的不成模样,李渭用匕首削下一点,递在她面前。她身体再不济,见他掌心那块黄豆大小的糖块,也忍不住粲然一笑:“大爷,你真的爱吃甜吗?”“还好。”李渭微笑,摸摸自己的鼻尖,“老人们常说,有糖有盐,才是滋味,带一点在路上,总是没错。”说来奇怪,她在李家住了半载,居然丝毫看不出他的喜好厌恶。春天端过药碗,闭眼一口饮尽,捻过糖豆送入嘴中,抿唇,等甘甜在嘴中融化。她笑道:“长安东市有一家胡商杂店,主要是些香糖果子,他家的狮子糖味道最佳,其色如牛乳,味如甘蜜,有很多禁宫内的小侍官也常来买,连当今太后都很喜欢,大爷爱甜,下次去长安,一定要尝尝。”她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这些,眉眼弯弯:“我很喜欢狮子糖,但阿娘不肯让我吃,怕我吃坏了牙,每回阿爹买回来,都偷偷藏在怀里,躲着阿娘看着我吃,我每每吃到一半,阿爹怕我坏牙,抢过去囫囵替我吃完,我瘪嘴不乐,他又心软,答应下次再去买”李渭坐在她身旁,风刮过他线条利落下颌,他眯起眼,语气松懈:“这般好吃?待我下次去了,给自个买两块尝尝,也给你和长留带两块。”她抱着膝,嗓音松软:“好呀,那我等着大爷给我送糖吃。”鸡汤鲜美,春天也只是略多吃了几口,饱腹后,只是犯困,李渭见她这几日孱弱昏馈,催促她多睡养神,她揉揉眼,复去石榻上躺下。这一觉睡的冗长,睡梦里她很是不安,一直辗转反复,呓语不断,至黄昏方起。夜里复又发起了高热。他发现她在睡梦里抽泣,是小孩子啜泣之声。李渭见她紧闭着眼,断断续续的呜咽,终是不忍,摇醒她:“为何要哭呢?”她被喊醒,还未回神,怔怔的看着他,嗫嚅道:“我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