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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市北郊,新港区。
初冬的寒风裹挟着咸涩的海腥味,刮过一片狼藉的拆迁工地。残垣断壁间,钢筋扭曲地裸露着,如同受伤巨兽的肋骨。几台挖掘机停在角落,沾满泥泞的履带深陷在冻硬的土里。远处,几栋孤零零的、尚未拆完的老旧居民楼倔强地矗立着,窗户大多破碎,像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片被遗忘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烂垃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工废料般的刺鼻气味。
谢明远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渊,扫视着脚下这片混乱与停滞交织的土地。他的新任秘书小杨,一个刚毕业不久、脸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眼前的景象和空气里的味道呛得不轻。
“谢局,这就是…新港生态公园的规划核心区。”小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努力稳住声调,翻开手中的文件,“按照规划,这里将建成滨海湿地公园、市民休闲中心和低密度生态住宅区,是市里‘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发展第三产业)战略的重点项目。但…拆迁工作去年就启动了,到现在还卡着。”
谢明远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越过废墟,落在远处那片被围栏圈起来的、隐约可见巨大罐体和锈迹斑斑管道的区域——那是早已停产多年的“滨江化工厂”旧址。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源头,似乎就在那里。更远处,是一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烟囱里冒着劣质煤燃烧的滚滚黑烟,与这片规划中的“生态”二字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讽刺。
“卡在哪里?”谢明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主要是…钉子户。”小杨连忙翻到文件中的拆迁户清单,指着几个被重点标注的名字,“以老周头为首的七户人家,死活不肯搬。他们住在化工厂边上那片棚户区,条件最差,补偿诉求也最高。还有…”小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化工厂地块本身的污染治理问题。初步勘探报告显示,地下水和土壤污染严重,尤其是重金属和VOCs(挥发性有机物)超标。治理成本…是个天文数字。区里之前的财政预算,根本兜不住。项目资金链…已经断了。”
谢明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他没有看文件,目光依旧锁定在那片棚户区和化工厂的废墟上。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与他案头那份描绘着碧海蓝天、绿树成荫的“生态公园”效果图,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这不仅仅是拆迁和资金的问题,这是民生、环境、历史遗留问题与城市发展愿景之间,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巨大矛盾。
“走,去老周头家看看。”谢明远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下土坡。
老周头家位于化工厂围墙外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所谓的“家”,不过是几间用石棉瓦、废旧木板和油毡布拼凑起来的低矮窝棚。寒风毫无阻碍地从缝隙里灌入,室内冰冷刺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一个面容枯槁、裹着破旧棉袄的老人蜷缩在火盆旁,火盆里烧着几块捡来的碎煤,烟雾呛人。床边,一个同样瘦弱的中年妇女正费力地给一个躺在床上的年轻人擦洗身体,那年轻人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一些不正常的色素沉着和溃烂的痕迹。
“周大爷,这是我们新来的谢局长,特意来看您。”小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老周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穿着呢子大衣、气质不凡的谢明远,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麻木和深深的戒备。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上的破棉袄裹得更紧了些。床边的中年妇女——老周头的儿媳,警惕地停下了动作,目光在谢明远和小杨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敌意。
“周大爷,听说您对拆迁补偿有想法?可以跟我们说说。”谢明远没有在意对方的冷淡,拉过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在老周头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想法?”老周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儿子!”他猛地指向床上那个年轻人,浑浊的眼里迸射出悲愤的光,“在化工厂干了十年!就得了这个怪病!浑身烂!医院说是重金属中毒!厂子倒了,老板跑了!谁管过我们?!现在要拆我的窝?拿那点钱打发我们?够给他看病吗?够我们爷孙几个活命吗?!”他越说越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
儿媳也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哭腔:“领导,您看看!看看这地方!能住人吗?风一吹,化工厂那边的灰就往屋里灌!水龙头放出来的水都是黄的!一股怪味!我娃才五岁,老是咳嗽!我们不想搬吗?可搬去哪?那点补偿款,够在城里买个厕所吗?”
谢明远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这间家徒四壁、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棚屋,落在床上那毫无生气的年轻人身上,又看向角落里一个怯生生探出脑袋、小脸蜡黄、不停咳嗽的小女孩。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他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冷的铅水,沉重而窒息。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简陋的水龙头前,拧开。一股浑浊的、带着铁锈色的黄水汩汩流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涩气味。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水,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眉头紧紧锁起。
“小杨,”谢明远的声音异常低沉,“立刻联系市环境监测站,让他们派人过来,取水样、土样、空气样!重点监测重金属和VOCs!还有,通知区医院,派个医疗小组过来,给这家人,还有周边所有住户,做免费体检!尤其关注重金属中毒和呼吸道疾病筛查!”
“是!谢局!”小杨精神一振,立刻拿出手机。
“另外,”谢明远的目光转向老周头的儿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大姐,你丈夫的病历资料,还有孩子的病历,全部整理好,交给小杨。看病,政府会想办法!安置,政府会解决!但前提是,我们要弄清楚,你们到底在承受着什么!这地方,到底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刀子!”
他最后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老周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儿媳更是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麻木的绝望中,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谢明远没有再多说,只是对老周头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棚屋。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化工厂废墟方向更浓重的、如同毒蛇般缠绕的刺鼻气味。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祖父谢老太爷当年在江南水患时开仓放粮、亲赴堤坝的身影;父亲谢镇山在边关与士卒同甘共苦、守护黎民的誓言…那些早已融入血脉的家族箴言,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沉重。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谢砚秋的电话。
“姐,”谢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新港区这边…情况比预想的复杂。拆迁是表象,根子是化工厂遗留的严重污染和底层民生疾苦。我需要…家里的帮助。”
电话那头,谢砚秋的声音冷静依旧:“说。”
“第一,帮我查‘滨江化工厂’所有历史档案。尤其是关停前几年的生产记录、环保处罚记录、原料清单、废物处理情况。越详细越好。我怀疑当年的污染远比上报的严重。”
“第二,帮我联系国内顶顶尖的环境修复专家团队,最好是处理过类似大型化工污染场地项目的。费用…我私人出。”
“第三,明哲…他那种对复杂系统建模和数据分析的能力,能不能…借我用用?我需建建立污染扩散模型和健康风险评估模型,需要最精准的数据支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响起谢砚秋清晰果断的回应:“化工厂档案,我让虎翼的信息组去挖,最迟明天给你初步报告。专家团队,妈那边有资源,我马上联系。明哲那边…我跟他沟通。你安心处理现场,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