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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莽的西山余脉在铅灰色天幕下起伏,如同冻结的巨浪。谢镇山拄着锄头的身影凝固在初垦的冻土上,谢砚秋指尖那声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如同刺穿幻梦的冰锥。风暴的气息,裹挟着“深蓝”地底深处未知的寒意,无声地漫过谢镇山刚刚寻得安宁的心田。
与此同时,在距离西山数百公里之外的江南小城“临江”,一场无声的“巷战”,正在青石板巷弄与老旧厂房间的逼仄地带悄然拉锯。这里没有硝烟,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低矮屋檐下积攒的雨水滴落声、墙角青苔无声的蔓延,以及一种被漫长岁月浸透的、带着霉味的沉重疲惫。
临江老城区,河湾路十七号,“临江纺织机械厂”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敞着,露出里面荒草丛生、厂房倾颓的破败景象。寒风穿过空洞的窗框,发出呜咽般的哨响。而在厂区围墙外,一片同样破败、低矮拥挤的棚户区边缘,一场对峙正在冰冷的细雨中僵持。
七八个穿着臃肿棉衣、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人,沉默地站在一面用红漆刷着大大“拆”字的断墙前。他们对面,是几个穿着崭新制服、手持公文包、神情混杂着不耐与紧张的拆迁办工作人员。更远处,几台挖掘机和推土机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雨雾中沉默地喷涂着黑烟。
“王主任,不是我们不讲理!”为首的老工人张德顺,声音嘶哑,带着长期被劣质烟草熏燎的沙砾感,他指着身后那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厂子倒了,我们认命!可这‘阳光新城’的安置房,远在城北新区,离这儿三十多里地!我们这些老骨头,靠什么活?蹬三轮?还是去给新厂子看大门?人家要吗?这祖祖辈辈靠着码头、靠着老街坊活命的地方,拆了,就是断了根啊!”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被称作王主任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容,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老张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嘛!市里的规划是经过科学论证的!老城区改造,建设现代化滨江商业区,提升城市形象,这是发展的大势!安置房虽然远点,但环境好,配套新,是政府为你们着想!补偿款也是按最高标准走的!你们这样阻挠重点工程,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猛地提高了音量,雨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男人在这厂里干了一辈子,累出的肺痨,没熬到退休就走了!厂子说倒就倒,我们一分买断钱拿不到!现在连个窝都要被端了!你们讲法律,讲责任,谁跟我们讲过良心?!”
气氛瞬间绷紧。拆迁办的人脸色难看,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一步。老工人们也握紧了拳头,浑浊的眼中燃烧着绝望的愤怒。冰冷的雨水打在双方脸上,寒意刺骨。推土机引擎的轰鸣声隐隐加大,仿佛随时会碾碎这脆弱的平衡。
就在这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刻,一道清瘦沉稳的身影,撑着一把普通的黑色长柄伞,无声地踏入了这片混乱的泥泞地带。
来人穿着合体的深青色公务员制服,没有系领带,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身形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株风雨中的青竹。他的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书卷气,眼神却异常沉静明亮,仿佛能穿透眼前的喧嚣,看到更深层的东西。正是刚调任临江分管城建、旧改及民政工作不久的副市长——谢明远。
他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伞沿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对峙的双方,扫过那片破败的厂区,扫过棚户区低矮漏雨的屋顶,最后落在那面刺眼的“拆”字断墙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重的、感同身受的刺痛。
“王主任。”谢明远的声音不高,带着江南口音的温润,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压抑的喘息,落在场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带人先撤回去。机器也熄火。”
王主任一愣,看清来人,脸上公式化的笑容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谢…谢市长?!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我们正在处理,很快就能……”
“我说,撤回去。”谢明远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主任脸上,那眼神并不锐利,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王主任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是…是!”王主任额头渗出细汗,不敢再多言,连忙挥手示意手下和远处的工程机械退后。
谢明远这才转向那群老工人。他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微卷的发梢和肩头的大衣。他向前走了几步,没有理会脚下的泥泞,一直走到张德顺和老妇人面前,微微欠身。
“张师傅,李婶,”他的称呼自然而亲切,没有丝毫上位者的疏离,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大家淋着雨站在这里,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对不住。”
这一句“对不住”,让原本满腔悲愤、准备豁出去的老工人们瞬间愣住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市长,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真诚的眼神,那股拼死一搏的戾气,竟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张德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雨冷,先到我车上避避雨,暖暖身子。我们慢慢谈。”谢明远指了指停在巷口的一辆半旧的黑色公务轿车,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邀请,“事情,总要解决。堵在这里,伤身,也解决不了问题。”
没有高高在上的命令,没有空洞的许诺,只有最朴素的关怀和最实际的行动。老工人们互相看了看,眼中的敌意和绝望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茫然的希望取代。他们默默地跟着谢明远,走向那辆普通的轿车。
接下来的三天,谢明远的身影彻底融入了这片被遗忘的老城区角落。他没有坐在宽敞明亮的市政府办公室里听汇报,而是像一个最勤勉的“里正”,一头扎进了河湾路错综复杂的脉络之中。
他穿着半旧的胶鞋,裤脚沾满泥点,亲自踏勘那片规划中的“阳光新城”地块。他拿着笔记本,蹲在拆迁办的临时办公室角落里,一页页翻看那些堆积如山、充满争议的补偿评估报告和安置方案,眉头紧锁,不时用笔在上面圈画着疑问点。他走访了一家又一家面临拆迁的住户,坐在低矮潮湿的屋檐下,听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讲述三代人居住于此的记忆,听着下岗工人诉说生计的艰难和对未来的迷茫,听着小商贩担忧搬迁后客流断绝的焦虑……他听得极其专注,很少插话,只是在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用清隽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个诉求、每一条困难、每一个看似微小的细节。
他更数次深入那片如同城市疮疤的废弃厂区。高大的厂房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锈蚀的机器骨架和破碎的玻璃窗在风中呜咽。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地面,角落里堆积着不知何年的工业垃圾,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谢明远踩着瓦砾,用手拂开墙面上剥落的告示栏灰尘,仔细辨认着早已褪色的生产流程图和班组名单。他甚至在厂区深处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一整面墙保存相对完好的、用毛笔书写的厂史荣誉榜,记录着五六十年代“技术革新能手”、“三八红旗班组”的辉煌。
三天后,临江市政府小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窗外阴沉的天空。分管副市长谢明远主持,规划局、住建局、财政局、人社局、拆迁办以及属地街道一把手悉数到场。巨大的规划图纸摊在会议桌上,“阳光新城”和“临江老厂区改造”的红色标记刺眼夺目。
“各位,”谢明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老城区轮廓上,“这三天,我走遍了河湾路十七号周边。我看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