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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心头憋着气,当真往东苑最高的大柏树上爬。
这年景的庶民百姓,哪家孩子不会爬树。下头又是雨后的泥沙地,掉下来也摔不重。
一口气爬上了三四丈高处,姜芝箕坐在树杈高处,正盯着树下冷笑,今日负责教授弓步打拳的高邑长终于赶过来了。
教授东苑的高邑长,三十来岁汉子,周敬则麾下的得力干将,人长得膀大腰圆,还未跨进院门,远远地就是一声怒吼,
“是哪个不要命的爬树!爬那么高,意图窥伺主院?!再不滚下去,主院这边一声令下,给你小子射成刺猬!”
听到‘窥伺主院’四个字,树下围拢的童子们面面相觑片刻,轰然如鸟兽四散。
姜芝连滚带爬地从树冠高处翻下来沙地,自知犯了大错,赶紧原地伏倒请罪,“高邑长饶命!我实不知!我看阮阿般天天在主院攀爬高处的树枝,有时还在树上发呆,我……我不知在东苑不可以……”
高邑长指着姜芝的鼻子大骂,“主院各处至少拉开了五张弓,对着你脑袋!要不是我拦住,你还能活到现在嘴硬!”
痛骂了一顿,也没细看院子里远远地站着谁,抬手招人,“把姜芝带回去屋里思过。再告诉霍清川,罚了他今晚的晚食。”
阮朝汐默然过去,把颓丧的姜芝领走。
送到屋门边时,姜芝咬牙想说点什么,还没想好说辞,阮朝汐却先开口问他,“刚才在树上,你看到后山了吧?西北边的山里可下雪了?”
姜芝愕然,“什么西北边的山里。我没看后山。”
阮朝汐也惊愕了,“你难得爬高,竟没看一眼后山?那你在树上张望什么。”
姜芝语塞,“我……”
他负气爬上了高处,看似左顾右盼,其实始终留意着树下围住看笑话的童子们。
姜芝反唇相讥,“你日日往树上爬,爬那么高,你倒是说说你在看什么?东苑天天有人犯错挨罚,你不住东苑,总归牵连不到你!每日东苑的热闹瞧够了罢!”
阮朝汐耐心告罄,直截了当说:“没瞧你们的热闹。有时看后山,有时看坞里,有时只是坐着吹风,总归往远处看,不会留意看近处。东苑西苑吵来吵去,罚来罚去的,都没甚意思。”
姜芝一怔。
阮朝汐那句‘总归往远处看,不会留意看近处’落在耳里,他忽然想起昨晚杨先生饭后散步,随意和他笑谈了几句,
“姜芝,你机敏过人有辩才。但天下辩才何其多也。你啊,需得多往远处看,才配得上你的机敏辩才。”
姜芝的后脊梁背忽地炸起起一层薄薄冷汗,还在想,阮朝汐已经转身走了。
清晨她在书房练字当时,荀玄微就坐在书案对面,开窗看了眼天边的卷云,告诉她,
“云层浓厚压低,从西北方向而来,今日西北山中或许有雪。”
西北边,是她阿娘临终前手指着的司州方向。她们的故乡。
司州已经落雪了么。
——
午后,西北山边的浓云果然聚拢过来,天光晦暗,各处早早地掌了灯。
书房里点起了明亮火烛。
阮朝汐趴在书案边,摊开杨先生给东苑童子们准备的千字文描红本,‘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认真描画。
笔下端正写着大字,心神却飞到了远处。
自从阮大郎君的玉佩挂在身上,她得空时,总是不自觉地追忆和母亲共度的艰难年月,回忆从母亲口中陆续听来的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试图从模糊的童年过往里找寻属于士族出身的蛛丝马迹。
然而她的童年太过颠沛了。记忆里大都是零碎的片段。最清晰深刻的,反倒是豫北小院里的那两颗沙枣树,和屋里永不停歇的织机声。
她回想的时日越多,记忆越模糊杂乱。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难以分清,那些充塞了脑海的混乱片段,究竟是真实的童年记忆,还是她自己过于渴望寻到证据、证实出身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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