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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役…贱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刚毅却写满无尽疲惫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污浊的沟壑。
谢明轩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表情和流血的手掌,少年眼中最后一丝新奇和兴奋彻底熄灭,只剩下茫然和深切的恐惧。这搬砖…一点也不好“玩”,只有无穷无尽的累、痛和看不到头的绝望。
就在这时,工头老王叼着半截烟,腆着肚子,晃悠着走了过来。他先是用挑剔的目光扫了一眼谢家父子面前那少得可怜、码得歪歪扭扭的几小堆砖(与其他工人身后整齐如墙的砖垛形成鲜明对比),又特意看了看谢镇山那未戴手套、磨破流血的手掌,以及谢明轩累瘫如泥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啧!就这?”老王嗤笑一声,用沾满泥的皮鞋尖踢了踢谢镇山刚扔下的两块砖,“看看你们爷俩磨叽一上午搬的这点玩意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磨洋工呢?装什么大瓣蒜!”他指着旁边一个推着满满一车砖、脚步稳健、面无表情的精瘦汉子,“瞅瞅人家!这才叫干活!就你们这熊样,还想拿一百二、八十?我看能给你们一半工钱就算老子开恩了!爱干干,不干趁早给老子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赤裸裸的羞辱和克扣工钱的威胁,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谢镇山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熔岩,死死锁住老王那张油腻鄙陋的脸!一股源自尸山血海、百战余生的凶悍煞气瞬间爆发!他全身肌肉如同钢铁般绷紧贲张,魁梧的身躯仿佛膨胀了一圈,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那只流血的手掌猛地攥成拳头,骨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爆响!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杀意弥漫开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的洪荒巨兽,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这个满嘴喷粪的胖子撕成碎片!
“爹!不要啊!”谢明轩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父亲那条如同钢铁浇铸般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姐说了!不能动手!不能惹事啊爹!”
老王也被谢镇山那瞬间爆发出的骇人气势吓得一哆嗦,肥脸上的横肉都抖了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指着谢镇山,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想干啥?反了你了!敢动老子一下试试!信不信老子叫保安…不,报警!让警察把你们这些闹事的黑户全抓起来!”他精准地戳中了谢镇山此刻最大的软肋——身份!警察!抓走!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谢镇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老王色厉内荏的叫骂、以及谢明轩带着哭腔的哀求。
谢砚秋冷静的警告、祖母失望的眼神、妻儿无助的面容、还有那冰冷的手铐……无数画面在谢镇山暴怒的脑海中飞速闪过。那紧握的、足以碎石裂碑的拳头,在儿子拼命的拉扯和老王“报警”的威胁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两股无形的巨力撕扯!
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王,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要将对方万箭穿心!
然而,那紧握的拳头,却在一种近乎悲愤的绝望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老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摊开的、布满磨痕、血污和灰土的手掌。那粗糙的砖灰混合着暗红的血渍,刺眼无比,像一幅无声的讽刺画,嘲笑着他曾经的骄傲。
“我们干!”
一个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决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是谢镇山。
他不再言语,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看老王,也不再看自己流血的手,而是如同锁定目标般,投向了远处那堆仿佛永无尽头的红砖。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火焰所取代。他用那只磨破皮、沾满灰血的手,一把推开儿子紧抱着他的手臂,然后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粗暴姿态,猛地弯下腰,再次抓起两块沉甸甸的红砖!
这一次,他不再讲究姿态,不再顾及手掌钻心的疼痛。他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机械指令的傀儡,只是麻木地、沉默地重复着弯腰、抓砖、起身、行走的动作。脚步沉重如山,每一步踏下,泥地都仿佛微微震颤。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鬓边、脖颈汹涌淌下,混合着灰尘,在他刚毅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那身廉价的蓝色运动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魁梧却充满了无尽悲怆意味的轮廓。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被强行封进了冰层。
他没有再理会老王错愕后转为轻蔑的叫嚣,也没有再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他只是沉默地、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着。手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砖面反复摩擦、撕裂,钻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他却仿佛失去了痛觉神经。那曾经属于一品大将军、统御千军的无上骄傲和尊严,似乎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沉默地埋葬在了这肮脏的尘土里,化作了手中这两块沉甸甸的、价值“一百二”的红砖。
谢明轩看着父亲那沉默如山、却透出无尽悲凉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土。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紧牙关,也重新捡起那破手套戴上,学着父亲的样子,吃力地抱起两块砖,踉踉跄跄地跟在那道沉重的背影后面。少年的肩膀,在这一刻似乎也沉重了许多。
老王看着这父子俩突然爆发的沉默劳作,尤其是谢镇山那如同拼命般的狠劲,撇了撇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妈的,早这么干不就完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吝啬地涂抹在“阳光新村”那如同杂乱积木般的楼群边缘,也涂抹在谢家父子蹒跚归来的、几乎融入暮色的身影上。
谢镇山走在最前面,步伐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那身原本廉价的蓝色运动服,此刻已被汗水、灰土和不知名的污渍浸染成一种混沌的深褐色,紧紧包裹着他依旧挺拔却透出浓重疲惫的身躯。他微微低着头,散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成一条苍白色直线的唇和绷紧如石刻般的下颌,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暗流。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掌上胡乱缠绕着从工地上撕扯下来的、沾满污垢和暗红血渍的破布条,如同野蛮的绷带。每一步踏在城中村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都带起细微的尘土,脚步声沉闷而压抑。
谢明轩跟在后面,像一条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小狗。他耷拉着脑袋,肩膀垮塌,两条腿如同灌满了铅,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挪动。手上同样缠着脏污的布条,小脸被汗水和灰土糊得只剩下眼白和牙齿是亮的,那双曾充满好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切的疲惫和一片茫然的空洞。
推开“友家旅馆”那扇油腻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空气清新剂、汗味和泡面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爹!二弟!你们回来了!”一直守在窗边、如同望夫石般的谢砚秋第一个冲了上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忧虑。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父亲手上那渗血的破布条、弟弟那失魂落魄的狼狈,心猛地揪紧,沉了下去。
柳氏、谢明远、祖母和张嬷嬷也立刻围拢过来,小小的房间更显拥挤压抑。
“老爷!你的手!”柳氏看到丈夫手上刺目的血污,眼泪瞬间决堤,声音带着哭腔和心痛,伸手想要去触碰查看。
“无碍。”谢镇山猛地抬起手,避开了妻子的触碰。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砾在铁皮上摩擦,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疲惫。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看递到面前的水杯(谢明远小心翼翼地端着),径直走到那张油漆剥落、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旁,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不堪重负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闭上眼,仰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厚厚的灰土中冲刷出几道清晰的痕迹。一股浓烈的汗味、尘土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谢明轩则是一进门就瘫软在地,直接靠着冰冷的床沿滑坐下去,头无力地靠在床板上,大口喘着粗气,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明轩,快说说,怎么样?活…累吗?工钱…工钱拿到了吗?”谢砚秋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蹲在弟弟面前,一边用湿毛巾小心地擦拭他脸上的污垢,一边急切地低声询问。这是悬在全家头顶最紧迫的问题,关系到明天、后天、赔偿、房租…
谢明轩胸膛剧烈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一口气,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委屈和哭腔:“累…累死了姐…那砖头…死沉死沉的…跟铁块似的…搬不完…根本就搬不完…”他费力地抬起那只缠着破布条的手,声音带着控诉,“手…手都磨烂了…工头…工头还骂人…说我们…我们磨洋工…钱…钱只给了一半…”说着,他从那同样沾满泥灰的廉价运动裤口袋里,哆哆嗦嗦、极其艰难地掏出了一小叠皱巴巴、沾着汗渍和污迹的钞票。
谢砚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接过那叠钱,手指冰凉。不用数,那厚度…最多一百块出头!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仰靠在墙上的谢镇山,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愤怒、疲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他那只没受伤的手猛地伸进自己同样肮脏的裤袋,掏出一把同样皱巴巴、沾满污渍的钞票,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决绝,摔在了面前那张破桌子上!
啪!
钞票散开,如同被蹂躏的残花败叶,静静地躺在油腻的桌面上。几张红色的百元钞,夹杂着几张零碎的绿色五十元和十元纸币,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刺眼又沉重的微光。那上面沾染的尘土和隐约的血渍,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沾染的汗、血与尊严的代价。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谢镇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沉重得如同闷雷。
谢砚秋看着桌上那叠沾染血汗的钞票,又看了看父亲紧闭双眼、痛苦扭曲的侧脸和那流血的手掌,再看看弟弟累瘫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钱!有了!但这代价…太沉重了!父亲那被彻底碾碎的骄傲,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这不仅仅是一份工钱,更是谢家在这陌生炼狱中,用血与泪、尊严与骄傲换来的第一口残羹冷炙。前路,似乎比这昏暗的房间更加黑暗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