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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区化工厂废墟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谢明远的心头。棚户区居民绝望的眼神、监测报告上触目惊心的超标数据、以及会议室里孙有福等人推诿算计的嘴脸,在他脑中反复交织,几乎取代了睡眠。他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精密仪器,奔波于污染现场、市政府、省厅之间,用最详实的数据模型、最紧迫的民生疾苦报告,艰难地撬动着治理的资金和资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提防地方保护伞的反扑,又要安抚惊惶的民众,还要应对媒体若隐若现的探照灯。每一次深夜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冰冷的临时宿舍,他甚至来不及洗漱,便又伏案在堆积如山的报告和协调文件之中。家族群里的消息提醒偶尔闪烁,他却连点开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那名为“家”的温暖港湾就在身后,但他此刻,正独自顶着风浪,为一方水土的“新生”搏命。
与此同时,谢家那栋位于滨江市南郊、融合了中式庭院与现代简约风格的别墅里,却弥漫着另一种“硝烟”的味道。这硝烟无形,却同样让人心力交瘁。
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祖母端坐在那张她专属的、铺着厚厚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普洱,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陆清远。
陆清远今天特意穿了件质地优良的深灰色羊毛衫,衬得他气质更加温润儒雅。他坐姿端正,脸上带着谦和得体的微笑,试图用最温和的语气讲述他对传统工笔技法的理解和对谢明玉艺术天赋的欣赏。然而,他每说一句,祖母那两道稀疏却极有威严的白眉就拧紧一分。
“…所以伯母,明玉在‘融·溯’展上的那幅《惊蛰》,其解构性的表达并非对传统的背离,恰恰是在最深的肌理处,唤醒了工笔艺术的生命力,如同惊雷唤醒蛰虫…”陆清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而富有学识。
“哼!”祖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冷哼,打断了陆清远的话,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旁边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水都溅出来几滴。“唤醒?我看是撕碎了!好好的一只雀儿翎毛,画得活灵活现多金贵?撕了!揉了!再往上面泼些个乌漆嘛黑的颜色!这叫哪门子的‘生命力’?这叫糟践东西!”她苍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痛心疾首,手指几乎要点到坐在陆清远旁边、脸色微微发白的谢明玉鼻尖上,“还有你!玉丫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忘了?女孩子家家的,跟个外男走那么近?还一起办画展?他懂什么?他教你撕画泼墨?我看是居心叵测!”
“奶奶!”谢明玉又羞又急,眼圈瞬间红了,“清远他…他是美院的老师!是真正懂艺术的!他是在帮我…”
“帮你?帮得你连老祖宗的规矩都不顾了?”祖母的炮火立刻转向柳氏,“凤仪!你这个当娘的怎么管教的?由着她胡闹?还让这么个…这么个…”她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陆清远,“…不清不楚的人登堂入室?”
柳氏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拿着平板处理“玉馔阁”上市路演的细节,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波及,也是头疼不已。她放下平板,揉了揉眉心:“妈,清远是明玉的老师和艺术上的知己,人品才华都没得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交往方式…”
“时代不同?”祖母的音调陡然拔高,“时代不同就可以没规矩了?我们谢家是什么门第?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玉丫头是大家闺秀!不是那些个…戏子!”她显然把“艺术家”和旧时的“戏子”划了等号,“他陆家什么根底?三代以内可有功名?可有像样的家业?配得上我们玉丫头?”
陆清远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谦和的表情下,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紧。他出身书香门第不假,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但与谢家这样底蕴深厚、如今更是政商通吃的庞然大物相比,确实显得“清贫”。祖母这赤裸裸的门第之见,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努力维持的体面。
“奶奶!您…您太过分了!”谢明玉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猛地站起身,“我的画,我的人,我自己做主!”说完,转身就要跑上楼。
“站住!”祖母厉喝一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反了你了!”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祖母粗重的喘息声和谢明玉压抑的啜泣。柳氏夹在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这时,玄关传来指纹锁开启的轻微“嘀”声。
谢砚秋推门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惫,眼底却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冰湖。她一眼就看清了客厅里这剑拔弩张的局势——祖母的怒容、母亲的无措、妹妹的委屈、陆清远的尴尬隐忍。
“砚秋回来了?”柳氏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站起身。
谢砚秋脱下大衣挂好,换上柔软的居家拖鞋,步伐平稳地走进客厅,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不疾不徐地喝了几口。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无形中给这紧绷的气氛降了温。
“奶奶,消消气。”谢砚秋放下水杯,走到祖母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没有去驳斥祖母的“门第论”,也没有直接为陆清远辩解,只是看似随意地拿起小几上那本摊开的、陆清远带来的画册——正是谢明玉在“融·溯”展上的作品集。她翻到《惊蛰》那一页,指着画面上那一片被撕裂、揉皱又精心拼贴的旧工笔画残片。
“奶奶,您看这片雀儿的翎毛,”谢砚秋的声音平稳无波,“画得是真好,跟您当年指点明玉画的那幅《百鸟朝凤》里的雀儿,几乎一模一样。”
祖母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看着那片熟悉的精细翎毛,怒火稍歇,哼了一声:“画是好画,可惜了。”
“是可惜了。”谢砚秋顺着她的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但您再仔细看看,这残片被拼贴在什么地方?底色是什么?”
祖母眯起浑浊的老眼,凑近了些。只见那片代表传统极致工笔的雀翎残片,被巧妙地镶嵌在一片用狂放丙烯颜料横扫出的、如同被惊雷撕裂大地般的墨绿与赭石色块之中!那强烈的对比,那破碎与狂野的交融…祖母的眉头依旧皱着,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这片翎毛,是根。”谢砚秋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没有它,后面这些墨啊绿啊的,就是瞎胡闹,是无根的浮萍。但只有它,被精心地保护、展示在这片‘惊雷’里,这画才有了魂,有了根,有了…我们谢家的‘骨’。”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谢明玉,“明玉撕的,不是画,是她自己心里那层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壳。泼上去的墨,是她憋了二十年的劲儿。这画,画的是她自己。您觉得,是糟践了东西,还是…涅槃重生了?”
祖母沉默了。她死死盯着画册上那片熟悉的雀翎,又看看孙女那倔强含泪、却明显比从前多了几分坚韧神采的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画册,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悄然弱了下去。
谢砚秋不再多言,转向陆清远,语气客气而疏离:“陆老师,感谢您对明玉艺术上的指导。奶奶年纪大了,观念守旧,言语上若有冲撞,请您多包涵。明玉的画展和讲座筹备,还需要您多费心。”她的话语既给了陆清远台阶,又清晰划定了界限——艺术指导可以,其他免谈。
陆清远何等聪明,立刻领会,谦逊地起身:“谢小姐言重了。伯母是关心则乱,我能理解。明玉天赋极高,能帮她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是我的荣幸。画展和讲座的事,我一定尽心。”他得体地告辞,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谢明玉看着陆清远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沉默的祖母和一脸疲惫的姐姐,满腹委屈和愤怒化作一声哽咽,也跑上了楼。
客厅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柳氏无奈的叹息和祖母粗重的呼吸。谢砚秋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刚想坐下喘口气,口袋里的加密手机就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蹙,走到落地窗边接通。